死,与那些尚未说出口的事物

时间:2017-2-18 21:13:18 来源:腹膜炎

得知宫铃姐去世的那一天,我在绍兴市下面的安昌古镇。

那天是入伏的第二天正午,南方的闷热让桥,水,房子一片死寂,人们在午睡,连河边的狗都纹丝不动。一阵细微得几乎发觉不到的微风拂过长满金线莲和狐尾藻的河面,雨点如鳞片般洒落。所有人都昏睡过去的正午,整个镇子像被抛弃了。醒来之后的人们不会知道下过一场小雨,不会知道有一只白腹的喜鹊钻进酱园门口横放的窄口陶罐里,人们过自己的生活,不知道其中有一个人走累了,走丢了。

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宫铃姐,是一次国外出差,十几个人在北京三号航站楼集合,办登机手续。她最后一个到,带着墨镜,冷冰冰地站在队列外围,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。之后就是连续十天的相处。我们从北京飞到悉尼,沿着南半球秋天依然浓绿的草原开车经过蓝山,堪培拉和墨尔本,最后折返悉尼。谁也没想到,仅仅一天之后,她就和所有人打成一片,笑嘻嘻地给人起外号,善意地打趣同事健忘。在堪培拉,所有人去战争纪念馆参观,只剩我们两人坐在咖啡厅里,她跟我聊起来,说到一个共同的朋友,说他太单纯,像小孩一样,这样是不行的,语气里带着迫切而真诚的焦虑。我心里晃过一丝恐慌。她是那种为人操心的命,心思重,这种性格的人会活得很累。

我不确定那时候她是否已经开始感到心理上的疲倦,而社会上发生的事、周遭朋友发生的事又多大程度影响了她的情绪。大家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开心的,在人群之中她有自己的适应能力。正是因为体内有强大的内驱力,她才会从零四年起就往返台湾和大陆,对彼此间的未来抱持天真的热忱。她所做的事和她豪爽外放的性格十分熨帖,而私下里,她对人与人接触的尺度极其敏感,有所保留。国外十几天的日子里,她坚持一个人住,额外付单人房费差价。回国之后,私下里几乎找不到她,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,没有一次打通过。我想,她在人群中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,习惯于热闹之后一个人的孤独和自省。

她被人误解深重。这种误解来的如此轻易,正当,合理,以至于我和她如果没有那一两次深入交流,如果我们仅仅只是同事,我也会对她有极其片面的印象。她从没给人太多接触她的机会。抑郁症,是自己和自己的相处出了问题,这个世界如何待你,反而没有那么重要。她生活在这世上一共四十年,死这件事,应该是她做过的最“豪爽”的一件事。她深知自己被爱过。爱给她勇气。

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说,“万物都会走向死亡,只有人除外,是死亡向他走来。”少数勇敢的人主动迎向死;大多数人的死却措手不及,毫无准备。父母是医生,医院的家属院,左邻右舍的叔叔阿姨都是医生和护士,这让我有种天真的想法,我们这个院子里的人不会死,我们会永生永世的活,我们的生命有独一无二的保障。这种幻觉给我带来极大的安全感,直到那个毫无预兆的秋天,经常带我去河边玩的小蕾姐姐心脏病发,死在去朋友家吃饭的路上。

那天她下午帮朋友搬家,扛家具搬沙发,忙活了两三个小时,回家换了套衣服,蹦跳着上了四路公交车。车子开了不到一分钟,她胸口剧痛,喘不过气,身体瞬间瘫软下来,像一条蛇一样滑在地上,医院的路上就没了脉搏。医院近在咫尺。

当天下午,八岁的我正和二楼的含含像猴儿一样攀在门口的铁门上玩“芝麻开门”,一群大人突然慌张地跑进来,不了没多久,远处的楼上突然传来一阵抽搐式的哭泣,那哭因为恐惧引发的身体颤抖,竟像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笑。有人在尖叫。我从栏杆上爬下来跌跌撞撞跑回家,关上门就开始哭。那种哭与其说是因为得知小蕾姐姐的死感到难过,不如说是受到惊吓。我意识到,死亡没有放过我们任何一个人,在死面前,没有人有赦免权。

上初中那年,对面楼宋叔叔的女儿源源去世了,原因同样离奇。源源在隔壁的城市上大学,几天前上体育课测八百米,跑步时摔了一跤,之后就一直觉得不舒服,结果半夜里开始发高烧,身上起了大片大片的皮疹。为了不让父母担心,她忍到早上,去校外一间小诊所输液,输的是阿奇霉素。结果半瓶还没有输完,人已经陷入昏迷。陈叔叔赶到之后已经太晚了。她得的是急性败血症。

为什么在我眼前、身边死去的都是些美丽的女孩?无独有偶地,她们都在剧烈运动之后,身体受到伤害,在没有明显外力攻击的情况下,状若自身免疫系统的恐怖反戈,让死神瞥见了可乘之机。女人的身体为什么会如此不堪一击?还是说,致命的病毒早已埋伏在她们体内多年,暗暗蛰伏、盘算着、生长着,直到那对岸的眼神一眨,蠢蠢欲动的黑水瞬间涌进体内的裂缝,无情地夺走一切?死神的险恶,在于它总挑最弱的下手,不遵守任何人世的道德法则,她们还没有尝到被人爱、爱别人的滋味,就匆匆离开。我向来觉得一个人的生命不存在值不值得、有没有意义这回事,我深深厌恶的是死没有给她们足够时间留下痕迹,让人记住她们。残酷的不是死,是遗忘。

为了不遗忘,活着的人苦苦挣扎。也许只有人的回忆,能让一个人的死变得不那么轻飘。我想起木心的死,想起陈丹青给他造的独一无二的美术馆,这是本世纪在世的人对死去的人最为宏大、庄重的纪念,宏大到陈丹青自己都觉得木心太火了,反而让他生出担心,担心大家是不是真的懂他。

两年前,我买了木心厚得像两块砖头似的《文学回忆录》,工作之余细细地看,看到说《圣经》的那一章,一句话搂头劈下来:“整个基督教的真谛就在这一句,你要爱你的邻人如爱你自己。《圣经》全书只是一个主旨:人寻求上帝。历史、诗歌、预言、福音、书翰,都蕴藏着对上帝的爱。”木心的文字善于让一颗钝感的心滴出血来,真奇怪,他的文字对着人的直觉说话,而不是对着知觉说话。作为一个不那么合格的基督徒,我很难表述清楚看到这句话时的感动,只是这一句,仅仅这一句,像被钉子钉在脑子里一样清晰,时不时地,我会想起它,莫名受感动。正与陈丹青说的相反,木心的伟大之处在于让人生出灵性,懂得自己,而不是懂得他。

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怀念声势浩大,说明他一定被赐予了人生中最珍贵的礼物,这礼物无可替代,贵重到对方觉得不能一人独享,必须让所有人共同分享。陈丹青分享的是木心的生,木心的灵感及创造力。他要保留证据,证明这个人曾经来过,这种纪念冲淡了死的可怖。周作人写他的女儿若子的死,却真的在写死,死的过程,死对活着的人的摧折。

周作人写文章向来疏淡,语言节制,很少表露情感,但在写到若子小时候得流行性脑脊髓膜炎,本来已在垂死状态,后来转危为安时,语气里止不住的欢欣,在他来说可以算是失态了。若子到底命途多舛,六七年后,十五岁的她患腹膜炎,手术后不治身亡。人在最悲痛的时候,是根本写不下去东西的。若子死后的第七天,周作人写下讣告式的文章,取名《若子的死》,那是我看过的周作人最惨烈的文字,它让我无端端想到小蕾姐姐的妈妈,源源姐姐的爸爸,他们在两人死后迅速地衰老下去,那衰老里有灰暗的膨胀感,像是一个人身上叠加了几条人的命,已经活了好几百岁。他们老,是因为身上背负着他人的死。

我房间里的透明窗帘上,总是有很多小如芝麻的虫子在褶皱里慢慢地爬,盯着仔细看,它们有天牛的外型,黑色的壳,四条腿插在窗帘细密得看不见缝隙的孔洞里,两只触角茫然在空中探索。总是在几天之后,才发现床边的地上散落一堆虫子的尸体,心血来潮地数了一下,一百零三只。庞大却微小的死亡,简直无足挂齿,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存在,又什么时候默默死掉。我暗暗担心是不是房间暗处藏着一只不停排卵的巨大天牛,一直没有被发现,后来终于明白这些虫子根本长不大,它们生下来就是为了死,死对于它们来说没有意义,因为死没有真正伤害到它们。

我把它们用扫帚拢在一起,倒进垃圾桶里,眼睁睁看着它们消失在灰尘和污垢之中,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们斗不过死。我们赋予了死亡太多意义,我们对自己没有深切的自信,我们怕自己对死者的爱不够深,怕自己忘了他们。死不是活生生的。死是人自身感情的即将死亡。

为了我们内心的宁静,虫子的死亡似乎比较肤浅。鲁迅临死时说,忘了我,管自己的生活。他把自己看作虫子。宇宙浩渺,星球如水滴,人类从上帝的角度看,是否渺小到难以找寻?我想,此时此刻,也许上帝正从遥远的地方向下俯瞰,只有那些死去的人,知道他尚未说出口的事物。

赞赏

人赞赏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北京治疗白癜风去哪个医院最好
北京治疗白癜风哪家医院不错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qopmm.com/yfzl/5017.html
网站首页 | 网站地图 | 合作伙伴 | 广告合作 | 服务条款 | 发布优势 | 隐私保护 | 版权申明 | 返回顶部